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家族旅行〈壹〉
房慧真
小時候,很长一段時期,每年寒暑假都出去。甚至在學齡前,我還有一年出去個四、
五次的印象。在我這一輩六年級生的成長階段,出國還沒那麼普遍,然而這並不是什麼
家境富裕的象徵,純粹是因為父親在航空公司上班,可以令到免費機票。於是我們一家
拿著機票出國了,與參加旅行團幾天幾夜的行程不一樣,至少要一個多月才回來。
至少要一個多月才回來,對我來說卻向是凌理的過程。
父親總以一種苦行僧的方式,主導了整個旅程。我們大部分都去東南亞,泰國、
來西亞、新加坡、印尼,以及香港。出了機場,坐上計程車,父親會要求司機找當地最
便宜的旅館。常常是不帶衛浴的大房間(一家四口睡一間),必須穿過長長的角道到另一
頭的公共浴室裡盟洗,中間會碰到許多披著沙麗的馬來人或印度人,整間旅館涵漫檀香
的濃郁味道。因為陌生(不是規格化的那種X星級國際飯店),晚上我常做惡夢,遠處
傳來暗夜深巷狗吠,我將棉被矇得更緊了一點。還有在香港,住的是在九龍一條隱身在
洗衣街裡頭的小旅社,上樓時還需拉開香港特有的鐵棚式拉門電梯,科登科登地緩慢爬
升。我對那一條洗衣街還印象猶深,化學明繫的聚洗味,白色被單披滿了整條街的上空,
非常窄的尋常巷道,非常庶民的香港。
在外頭我們時常走路,偶爾搭公車,鮮少招計程車。後來我讀了班雅明之後才曉得
步行是丈量一座城市的最佳方法,漫遊者的美麗形象,當年的我們,除了父親以外的母
女三人,完全無法理解。無法理解父親到底在想什麼,在東南亞的烈日烤下,一家人
緩慢地在街間移動,目標總是退得很遠,偶爾找間餐館休息,找到的也是沒有冷氣的小
吃掉。這趟炎熱、疲憊、層級最低的旅程,時時考驗著母親的耐性,我們三人的極限,
穿插在其中的是父親與母親的激烈口角,以及姊妹兩人麻木無感的神情,家族裡沒有任
何一個人享受到這些旅程。
這些旅程在我的童年投下了晦暗的陰影,回頭翻相簿,竟也沒留下什麼照片。然而
我曾經厭惡無比的,卻銘刻成為我性格的一部分。多年以後,當我終於擺脫「家族」二
字,一個人去旅行,我發覺自己其實正在複寫從前父親的「苦行僧」腳程,喜歡走路,
喜歡一座城市最底層的庶民氣味,喜歡真正的在地「生活」。這些當然在全球化跨國企業
的大飯店找不到,在有冷氣的遊覽車裡找不到,在走馬看花的快速移動裡找不到。
家族旅行通常是以這樣的場景結束的。因為拿的是免費機票,回程時我們必須在機
場 Stand by 候補機位,暑假旺季,常常一等就是一整天。各個國際機場成了姊妹兩人的
樂園,像兩隻脫疆的小獸四處亂竄,留下憂傷的母親與暴躁的父親。最後我們提起笨重
